第54章 从绣花鞋垫到选举土豆
笃笃笃。
敲门声干脆利落,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节奏。不等回应,门被推开,一个身影裹挟着外面的寒气走了进来。来人正是陈少敏——豫鄂边区代理党委**。她身后跟着一位精干的警卫员。
“史记者,安记者!”陈少敏的声音爽朗洪亮,“实在抱歉,妇女工作联席会刚刚结束,我这才能抽出身来拜访二位。怠慢了!”
史沫特莱和安娥立刻起身相迎。陈少敏约莫三十七八岁年纪,中等身材,一头齐耳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。她腰间紧束着一条旧皮带,皮带上挂着一个小巧的驳壳枪。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打着标准绑腿的小腿,灰布绑腿从脚踝紧紧缠绕至膝盖下方,线条利落,使她整个人更显挺拔、精悍,透着一股不让须眉的英武之气。
“陈大姐!”史沫特莱高兴地伸出手,“我们正想找机会向你请教根据地的妇女工作呢!”
“请教不敢当,互相学习!”陈少敏笑着与两位女记者用力握手,“走!跟我一起去吃会议的招待餐!边吃边聊,正好!”
“好呀!太好了!”史沫特莱欣然应允,安娥也微笑着点头。
三人走出招待所,警卫员无声地跟在几步之后。八字门村的小路上,寒风依然凛冽,但阳光总算带来一丝暖意。史沫特莱走在陈少敏身边,忍不住开口问道:“陈大姐,你们的妇女工作联席会,主要讨论了哪些议题?达成了什么决定?”
陈少敏步履稳健,边走边说:“核心决定就是:让所有的妇女干部,放下机关事务,全部下沉到基层去!深入每一个村庄,每一个角落,把妇女工作真正做扎实!”
安娥紧接着问:“参加这次会议的妇女代表们,都是从哪里来的呢?她们之前是做什么的?”
“她们啊,”陈少敏的语气带着一种对“姐妹”的亲切和期许,“都是来自我们根据地周边最普通的农村妇女!这次来开会的,绝大多数都是第一次走出家门、第一次参加工作的‘新人’!就在几个月前,她们可能还只是围着锅台转、侍弄庄稼、拉扯孩子的家庭妇女。”
史沫特莱惊讶地追问:“来了多少位这样的代表?”
“不到三十人。”陈少敏回答。
“为什么这么少呢?”史沫特莱有些不解,“根据地妇女应该很多啊。”
陈少敏解释道:“我们的部队成立还不到一年,百废待兴。女同志的数量本来就非常有限,整个部队里能称得上专职妇女干部的,满打满算也就十来个人。而且,”她加重了语气,“这十来个人里,大部分还都身兼数职!可能是卫生员,可能是宣传队员,也可能是被服厂的骨干,甚至直接就是战斗部队的战士!妇女工作,很多时候是她们在繁重任务之外‘挤’出时间来做的。”
安娥敏锐地捕捉到一个问题:“陈大姐,是不是有些女同志……本身不太愿意专门做妇女工作?”
陈少敏坦率地点点头:“这种情况确实存在。有些同志觉得直接拿枪打仗、救护伤员更直接、更痛快。但是,”她话锋一转,“更多的女同志是理解和支持的!她们明白,解放妇女、发动妇女,同样是革命不可或缺的重要力量!她们愿意克服困难,挤出时间,为姐妹们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!”
说话间,她们来到了边区党委的驻地——一座稍大些的院落,推开了会议室兼餐厅的门。
眼前的景象让史沫特莱和安娥眼前一亮!这哪里像一个严肃的**会议室?分明是一个充满生机的战时艺术空间!四面的墙壁几乎被各种画作和标语完全覆盖:有线条粗犷、充满战斗激情的漫画;有描绘根据地生产生活的图案画;还有色彩明快、带着乡土气息的水彩风景。标语更是铺天盖地,除了中文的,还有不少用英文写的。字体大多是精心设计的美术字,有的甚至采用了镂空雕刻的技法,后面衬着小油灯,在略显昏暗的室内发出温暖的、图案化的光芒。最令人惊叹的是,屋子里到处都插着一束束、一丛丛的野花!金黄的野菊、淡紫的雏菊、深红的野果枝条……它们被随意地插在旧炮弹壳、瓦罐甚至竹筒里,摆放在窗台、墙角、甚至桌面上,为这严肃的战时空间注入了蓬勃的野趣和顽强的生命力。
会议显然刚结束不久,还有一部分妇女代表没有离开。她们大约有十几人,其中一位是面容慈祥、眼神却透着精明的中年妇女,其余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姑娘。她们都换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——虽然依旧是粗布,但洗得干干净净,浆得挺括,头发梳得一丝不乱,有的还别着用红布条或野花做的小头饰。
屋子**,七八张方桌旁坐满了军事代表和边区党委工作人员。他们个个精神抖擞,谈笑风生。桌上摆着简单的饭菜。
史沫特莱、安娥跟着陈少敏在一张靠窗的桌子旁坐下。这张桌子还坐着张执一、陶铸等几位军事干部。张执一的军装领子上的风纪扣系得严严实实,正襟危坐的样子与周围轻松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。
突然,对面桌上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同志站了起来,冲着墙角喊道:"女同志为什么挤在一个桌子上?我们反对这种小集团主义!"
屋子里爆发出一阵大笑。妇女桌那边,一个扎着两条粗**的姑娘立刻反击:"李大个,你管得着吗?我们女同志就爱坐一起!"
"我提议女同志们分开坐!"又有人起哄。
"我们这桌欢迎女同志参加!"
"我代表我们这桌,更欢迎女同志参加!"
笑声更响了。史沫特莱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,眼睛里满是好奇和兴奋。
许金彪——那个最先喊话的浓眉大眼的汉子——对同桌的张执一和陶铸说:"女同志们吃得少,最好我们这桌多来几个,把你们两个分出去!"
张执一黝黑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,故作镇定地回答:"我们更愿意,吃完了这儿又吃那儿。"
"女同志们别封建呀!"另一桌的年轻战士喊道。
这时,妇女桌那边一个剪着短发的姑娘站了起来。她是边区妇女部的夏菲,一个泼辣能干的姑娘。"为什么女同志一定要分开坐?分开坐,就不封建了吗?"她旁边的阿苏——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女兵——紧接着说。
"我们愿意坐在一块,怕跟你们一块儿抢不过,吃不饱!"夏菲又补充道,引得女同志们一阵哄笑。
大吴——一个高个子女兵——突然站起来喊道:"我们欢迎男同志来我们桌上坐!"
"欢迎张参谋过来!"阿苏狡黠地眨着眼睛,由防守转为攻势。
"好啊,快点去,开欢送会!"许金彪拍着桌子大笑。
"鼓掌欢迎!"女同志们齐声附和。
史沫特莱转头对张执一说:"你去女同志的桌上坐呗!"她的中文带着浓重的口音,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。
张执一的脸更红了,他局促地搓着手,没有动身。
"鼓掌鼓得不热烈啊!"不知谁喊了一句。
顿时,整个屋子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和哄笑声。几个年轻战士甚至站起来,做出"欢送"的手势。张执一在众人的推搡下,不得不站起身,向妇女桌走去。
妇女们笑着给他让出一个位置,正好在夏菲和阿苏中间。张执一僵硬地坐下,目不斜视地盯着面前的空碗。
"张参谋,别紧张嘛,"夏菲笑道,"我们又不会吃了你。"
阿苏故意凑近了些:"是啊,听说你在战场上可勇敢了,怎么到我们这儿就蔫了?"
张执一结结巴巴地说:"我...我不是..."
女同志们见状笑得更欢了。
陈少敏领着史沫特莱和安娥走进小山村,阳光透过竹林洒在石板路上。史沫特莱的黑色皮包在腰间轻轻晃动,陈少敏笑着问:"史记者,你这包里头都装着什么宝贝?"
史沫特莱停下脚步,利落地打开皮包:"喏,就两样——照相机和采访本。"她眨眨眼,"我是个穷记者,真正的无产者。但和你们在一起,我觉得自己比百万富翁还富有。"
三人说笑着来到蔡大娘家门前。陈少敏高声介绍:"大娘,这两位是记者,专门来听您讲支前故事的!"
"哎哟,稀客!稀客!"蔡大娘忙在围裙上擦擦手,迎了出来。
史沫特莱握住大娘粗糙的手:"听说您是支前模范,我们特地来学习。"
"哪里当得起模范哟!"蔡大娘连连摆手,脸上却笑开了花。
安娥解释道:"大娘,这位是美国记者,是咱们中国人民的老朋友。"
蔡大娘眼睛一亮:"大老远来帮咱们打鬼子,该我们谢你才对!"
"不,"史沫特莱摇头,夕阳把她的金发染成琥珀色,"这是你们的战斗,也是我的战斗。"
竹椅在院子里摆开,妇女们闻讯都聚了过来。蔡大娘边纳鞋底边说:"我今年六十八啦,男人走得早,拉扯大三儿一女......"她手上的顶针闪着光,"如今大儿在新四军,二儿在游击队,就剩小的和媳妇们种地。"
"大娘可是咱们妇救会的带头人!"陈少敏骄傲地补充。
史沫特莱好奇地看着妇女们手中的鞋底:"这些都是给......"
"给新四军做的!"妇女们异口同声。
蔡大娘搬出个藤箱,里面满是绣着"抗战到底"的鞋垫、荷包。史沫特莱**精美的刺绣:"这些要是拿到美国,准能卖个好价钱。前线的战士收到该多鼓舞啊!"
蔡大娘眼里闪着光:"闺女,你回美国的时候,可得跟那边的姊妹们好好说说。咱们这些乡下婆娘,也是能跟鬼子斗的!"
史沫特莱握住大娘布满老茧的手:"我一定会把你们的故事写进报道里。。"
这时安娥凑过来,问:"大娘,鬼子可曾闯到您家里来过?"
"来过!"蔡大娘挺直腰板,声音洪亮起来,"前前后后来了三回哩!"她掰着手指数道,"头两回刚进村口,就被游击队的枪声吓得屁滚尿流。"说着突然压低声音,神秘地眨眨眼,"第三回可有意思了......"
屋里顿时安静下来,连纳鞋底的妇女们都停下手里的活计。
"那天晌午,我们正吃饭呢,突然听见狗叫得厉害。"蔡大娘边说边比划,"从门缝一瞧,五六个鬼子已经到院门口了!我们赶紧从后门溜出去,可墙上还挂着游击队的五杆枪呢!"
史沫特莱倒吸一口凉气:"天啊!那枪......"
"我二小子急得直跺脚!"蔡大娘说,"等鬼子走了我们战战兢兢回来一看——"她突然哈哈大笑,"你们猜怎么着?枪一支没少!"
"这是怎么回事?"安娥急切地问。
"'快走快走!这里大大地坏了!游击队的有!'"蔡大娘还原着当时鬼子惊慌失措的模样,"那几个怂包,看见枪就跟见了阎王似的,扭头就跑!"
满屋子顿时爆发出欢快的笑声。
离开时,安娥问接下来的行程。陈少敏神秘一笑:"带你们看场'豆子选村长'!"
暮色渐染山峦,三人踩着田埂往丁家冲走去。
史沫特莱好奇地问:"陈大姐,你们的选举和西方很不同吧?"
陈少敏折了根狗尾巴草在手里把玩:"我们这叫'豆选'。即在每个候选人背后放一个碗,然后用豆子当选票,支持谁,就把豆子放入他的碗里头。"
史沫特莱摇摇头:“我觉得,‘投豆法’这种方式不严肃。”
陈少敏耐心地解释:“其实投豆与投票一样。”她突然站定,转身看着两位记者,"知道为什么用豆子吗?"
安娥若有所悟:"因为老乡们不识字?"
"不止。"陈少敏的眼睛在暮色中发亮,"去年第一次选举,我们让举手,结果王老汉的手举到一半又缩回去了——他怕得罪人。"她将狗尾巴草一折两段,"后来大伙儿想出这个法子,既保密,又实在。"
陈少敏带着史沫特莱和安娥进入丁家冲村的选举场地。
三张条凳排开,每个凳前放着个粗瓷海碗。
陈少敏对大家说:“乡亲们,我今天带来了两位尊贵的客人,一位是美国来的史记者,一位是《解放日报》的安记者,她们是来见证我们丁家冲**选举村长的。我希望大家能充分地运用好自己的权利,选出最能代表人民群众的村长。”
陈少敏与史沫特莱、安娥坐到了前排的位置上。
"李大伯!"陈少敏招呼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农,"给客人说说啥叫**?"
李大伯的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:"**?就是咱放牛娃也能选村长!"周围顿时响起一片笑声。
铜锣"咣"地一响。主持人喊道:"记住喽!一颗豆子一颗心!"
史沫特莱看见一个裹小脚的老太太,颤巍巍地将豆子投入碗中,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播种希望。有个后生想代投,被她用拐杖打开:"我的豆子我做主!"
当监票人将豆子"哗啦"倒在斗笠里清点时,全场静得能听见豆子蹦跳的声音。突然,一个虎头虎脑的娃娃指着碗大叫:"刘叔的豆子冒尖啦!"
掌声中,新当选的村长——刘平山,搓着满是老茧的手说:"我要是干不好,大伙儿就用豆子把我砸下来!"
选举结束后,史沫特莱深有感触地对陈少敏说:"陈大姐,我错了。这不是'不严肃',这是最庄严的**课。"她捧起一把豌豆,"看,中国**的种子,正在这些粗瓷碗里发芽。"
参考书目:
1、《五月榴花照眼明》,安娥著,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,1989年出版。
2、《中国的战歌》,艾格妮丝·史沫特莱著,江枫译,作家出版社,1986年出版。
